文/Naglfar
上个周末,日本C100在东京国际展览中心顺利举行。这是疫情爆发、CM延期又重新举办的第二年,来自全日本、甚至是全世界的动漫创作者和爱好者排除万难来到这里,把自己置身于二次元的海洋之中。
来自越南的coser陈小姐就是这片海洋的一部分。作为资深二次元的她刚刚经历了一次长达一个月的漫展巡回——7月中旬,她在西贡参加了当地的漫展,出了一套利姆露的cos;两天后,她马不停蹄地赶往广州,在萤火虫漫展上摇身一变成为了胡桃。8月13日,她以一个普通参与者的身份出现在C100长长的队列里,目睹了属于盛夏的瓢泼大雨。
陈小姐是《虹咲学园偶像同好会》的忠实粉丝,因此到达C100的会场对她来说可能是某种意义上的“圣地巡礼”——但实际来到这里之后,她的思绪却与自己最喜欢的动画作品南辕北辙,飘到了九霄云外。
在辗转三国、接触了形态各异的动漫土壤和二次元生态之后,她写下了自己对于漫展、cosplay和二次元文化的思考。
以下是她的陈述。
我叫陈氏画,来自越南西贡,是一名大学生,也是喜欢cosplay的动漫爱好者。
我不太愿意自称“COSER”,是因为我的水平还停留在非常初级的阶段——我既没有姣好的面容和傲人的身材,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置办服装。在越南的漫展上,和我差不多的人比较多;但我也在小蓝鸟上看到过许多好看的COSER小姐姐。我很羡慕她们。
去年,在我第一次在Zalo(越南流行的社交软件)上和中国朋友介绍自己的时候,她忍不住发了好几个“w”,让我有些疑惑又有些尴尬。后来她向我道歉,说我的中文名读起来和一个名词特别像,让她想起了中国人对越南的刻板印象。
这位网名叫做“丸子”的中国姐姐告诉我,她是看到了某论坛“反对小仙女,找越南新娘”的风潮(说实话,我现在还不是很懂什么叫做小仙女),抱着凑热闹玩玩的心态下载Zalo的。
她加我好友,是因为我的头像是《鬼灭之刃》里的祢豆子,而《鬼灭之刃》是她最喜欢的动画——那一天我们聊了好几个小时,从《红莲华》聊到《自由之翼》,又从钟离聊到齐司礼;后来她哭了,她说她不关心彩礼和工资卡,她还不想结婚,她只喜欢纸片人。
总而言之,二次元成为了我和丸子之间的桥梁。今年7月的时候,她邀请我去中国广州玩,一起参加萤火虫漫展;然后再飞去日本,去看看举世闻名的C100。
可能是一时冲动,可能是因为对和丸子见面的向往,也可能是因为对《虹咲》的喜爱,我答应了这个疯狂的计划。《虹咲》是我这两年最喜欢的动画,而动画里学园建筑的原型,就是东京国际展览中心。对于我来说,此行可能是一次此生仅有的圣地巡礼。
而现在,我一个人在C100会场,拎着两个大大的纸袋子——丸子在和我一起参加萤火虫漫展后,因为居住的小区出现阳性病例被隔离,最终没能前往日本,目前在隔离酒店捶地哭。由于只见面了短短两天,我现在脑海中对于丸子的印象,完全就是那个收到短信后垮起个批脸的身高一米七五的可莉。
在一整天的参观后,我精疲力尽地从熙熙攘攘的会场离开,在长长的台阶上坐下,回顾这充实的一天。
早晨排队的时候,我遭遇了倾盆大雨。一眼望不到头的队列在灰暗的天幕下被暴雨冲刷,颇有一种二次元苦行者的仪式感。不过我的体验就显得不那么二次元了——黑色的雨衣完全贴在了身上,特意穿的长筒靴还进了水,再加上戴着眼镜和口罩,我仿佛置身于一座呼吸困难的潮湿牢笼之中。
但这种压抑在我进入会场的瞬间完全消散了。
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展位,和展位上琳琅满目的本子。肥头大耳的、留着长发面色阴沉的、穿着痛衣的、青春活力看着像现充的,不同形象的阿宅们在场馆里东奔西走,寻找自己喜爱的画师的新作。
我径直走向竹帚的展位。丸子哭着求我给他带武内崇和奈须蘑菇的场限本,说是“一生的请求”。事实上,这本收录了2006年至2021年期间的嘉宾原稿和画集未收录素材等57份内容的插画集《Kaleido works》仅在C100现场售卖,这一决定引发了日本网友的强烈不满。
说实话,我很难理解这种不满。在越南,我们几乎很难买到各种限定的周边,这让“错过”这件事本身成为了常态。只有完全拥有的人才会在意缺失——想到这里,我很难描述我对于日本阿宅所抱有的感情,是羡慕,还是庆幸?
经历了漫长的排队,我终于买到了《Kaleido works》。我拎着袋子开始东逛西逛,发现各个展位上站着好多为本子宣传的COSER。她们可能是被画师雇佣,穿着色气的服装,扮演本子里的女主角;尽管由于疫情影响,大多数人都被迫戴上了口罩,但是这并不能遮掩她们的风情,反而增添了不少若隐若现的朦胧感。
丸子告诉我,中国有句话叫做“犹抱琵琶半遮面”,说的就是这种感觉。
因为来不了,丸子不服输地拼命刷着小蓝鸟。在详尽的调查后,她发现展位上漂亮的女孩子们有正经的COSER,有受邀而来的福利姬,甚至还有画师本人。
韩国画师Biya就是自己吆喝的人之一,我在会场看到了她,厚着脸皮,拿起手机给她拍了张照。
丸子第一次知道她是因为一则看上去很扯的新闻。由于首尔大雨,Biya被困在工作室所在的建筑里。她设法破坏了两道安全门,成功逃生,留下了一张“触目惊心”的照片。
而我早就对Biya有所关注。看起来,她一直以来都用自己当作绘画的人体参考,经常发布一些笔下作品的cos照片;这次她来到了C100,穿着非常暴露的服装,扮演着自己新作里的女主,着实是十分卖力。
我把Biya的照片发给丸子。
“现在真是越来越卷了,”丸子发消息给我说,“这下画师不是美少女都卖不出本子了!”
我常常从丸子口中听到“卷”这个字。我上次询问她这是什么意思,她发给我一张图,图上是一位弹钢琴的YouTuber越穿越少,最后连钢琴都不见了的故事。
我看过很多这样的故事。在越南,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是在Facebook、YouTube和Instagram的陪伴下成长起来的。我的很多同学朋友都会在YouTube上传自己拍摄的视频,通过点击量换取收入;其中一些粉丝比较多的通常会签约MCN公司。由于占据这些平台头部的网红更多是在美妆和时尚领域,打擦边球自然是好用的涨粉手段。
我知道,他们中的一些人变成了我完全不认识的样子。
但是我想,做美妆的、弹钢琴的人在金钱和流量的诱惑下开始暴露自己的身体,和本就描绘着许多裸体的本子画师cos自己的角色之间好像存在一些细微的不同。我不知道怎样确切地描述这种不同,不过我知道我对“卷”的理解可能存在一些偏差,因为丸子经常说她卷了一天,但她明明只是去上班而已。
除了色情美少女之外,会场里还有许多其他COSER。这些cosplay在题材选取和服化道准备上都非常用心,很像我小时候看的日本节目《超级变变变》。
其中有铺了厚厚的粉底,还原《健身环大冒险》主角的;
有本色出演,扮演当代社畜的;
有在广场上扭动身体,cos西川贵教的;
有非常缺德,为IE浏览器送葬的;
甚至有往地上一躺,变成一盘烤肉的;
当然也少不了当季火热的动漫人物。LycoReco的两人在C100现场出现,穿着好看的制服;战争恶魔在会场拔出了田中脊髓剑,引来一阵欢呼。
我想,日本的漫展和越南的不一样,和中国的也不一样。我几天前在西贡参加的漫展只租到了廉价的会场,场馆里没有什么表演和活动,只是在出售一些在越南生产的动漫周边——大多数漫展都是这样;而前两天在广州,我没有看到想象中堆积如山的漫画和琳琅满目的正版周边,占据场馆更大部分的可能是二次元抽卡手游。尽管我玩《原神》,丸子也玩《原神》,但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。
对于醉心于动漫文化的人来说,C100,或者说,日本本土的漫展和展子里走动的日本人散发出一种独一无二的气场。那些耳熟能详的作品脱胎于他们的生活,他们也正在用生活演绎动漫本身。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——只有在这样的闭环的逻辑里,在能长出新芽的土壤中,才会开出红白相间的花。
昨天晚上,我在酒店休息的时候,丸子气冲冲地打来语音,告诉我有个女孩因为穿和服上街拍照被抓了。她发给我一个视频,里面穿着警服的男人愤怒地质问着女孩“你是不是中国人”,背景却是一条日式装潢的步行街。
丸子告诉我,由于前段时间夏日祭的节奏,在中国,漫展和coser成了众矢之的,而日本动漫再一次被称作是“文化入侵”。说实话,我就算了解中国和日本之间的历史因缘,也很难站在中国人的立场对民族感情感同身受;但是我从小也听了不少“xam l??c v?n hóa”(文化入侵)。
越南人对于日本的情感是复杂的。在二战的时候,日本曾经侵略过越南的土地,许多日本军人的后代仍然在越南生活;在战后,日本又对我的祖国进行了长期的经济和人道主义援助,而大量贫困的同胞也通过报名语言学校的形式前往日本打工,实现自己的“日本梦”——但梦的终点可能是在某个偏僻的工厂里消耗着青春,消失在霓虹灯照不到的城市暗处。
在我很小的时候,在表哥在日本失联之后,妈妈就禁止我看日本动画片。她害怕我和哥哥一样对日本充满不切实际的向往,她害怕xam l??c v?n hóa。
自从我上了大学,妈妈的这种害怕缓解了一些;但我估计这次回去之后也免不了一顿说教。但是在我看来,从来就不存在什么xam l??c v?n hóa——就和我刚刚提到的样,在异国的土壤上,幻想永远是幻想,虚构作品与现实存在明显的脱钩。我们对于日本动漫作品的模仿和追随,只是徒有其表的空壳罢了。
在我的老家,有人建了一个名为“野比镇”的大房子,据说1:1还原了《哆啦A梦》中大雄的家。建造者还在房子旁边还原了大雄和胖虎小夫游玩的、有三根混凝土管子的空地,还造了一扇粉嫩的任意门,声称可以穿过去遇到静香。
但是,房子的窗外是越南郊外的田野,房子的里面是排队摆拍的越南网红。我在其中行走,无时无刻不感受到自己正处于越南。
在这次不长不短的旅途中,我愈发确信了这一点。我相信,越南的漫展今后可能会变成萤火虫,但绝不会变成CM。我们也许会拥有许多穿着暴露的美少女COSER,但绝不会有扮演日本人的越南人。
淅淅沥沥的大雨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,而我即将与这片土地告别。我看着雨中工作人员的背影,将日本的盛夏定格在我的脑海里。下次,下次一定要和丸子一起来到这里——不,别的什么地方也没关系——在疫情彻底结束之后。
在等待雨停的时候,名为困意的恶魔爬上了我的肩膀,让我的思绪飘回了故乡。小时候,爷爷有时会带着我上他的渔船,在西贡港卖出一天的收获。夏天,港口的阿嬷会在bánh cu?n(越南蒸粉卷)的馅里加上一些薄荷叶,带来一丝恰到好处的清凉。
在这个季节,我喜欢在看动画片的时候吃bánh cu?n。
我的眼睛缓缓地闭上,从天幕垂下的雨水仿佛汇成了一条河流。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不受控制地漂浮在那条河流上,带着对中国友人的关心,带着对二次元的眷恋和热爱——呵,那摇摇晃晃的、家乡的小船。
(本文中“陈氏画”、“丸子”等人物纯属虚构,除C100以外的内容与现实无关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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