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左岸枫染
来源:《南风》杂志【青云冉冉与君看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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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何曾知道,他本是个不爱笑的男子。不过是为着她,满心满眼都欢喜罢了。
——题记
【一】阴兵借道
腊月初八,夜如墨,雪虐风饕。山峦也是墨色的,游走在暗夜里,无星无月的凛冬,什么都望不见。
“江北真是太冷了,”未点灯的军帐里秦知鱼紧了紧狐氅,摸索着给自己斟了杯暖身的烈酒,“今儿原本该喝腊八粥的。左丘将军,若是此战阻敌制胜,您务必要请知鱼喝碗腊八粥才行。”
左丘瑢站在军帐的门边,鹅毛大雪已在他行军穿的披风上粘连成片。他向军帐里望了一眼,却只隐约看得到那女子娇小的身形。年轻的将军又将视线转回无垠的山脉,轻声说道:“若此战能活着回去,姑娘想吃什么都成。”
可在这云冉国边境地势崎岖的鬼王川,迎面而来的是琼玉国浩浩荡荡的大军,左丘瑢历经百战的父亲三日前都战死沙场,他临危受命,并没有多大胜算。
可那行踪诡秘的女子,于三日前的子夜出现,轻飘飘来了一句有制胜法宝,便悠悠然住在了军营里。在别的人考虑生死存亡时,她却只想着一碗腊八粥。
除了占据地势上易守难攻这一点,左丘瑢的军队毫无优势,哪能有什么制胜法宝呢。
他正这样想着,遥远处传来战鼓声,左丘瑢下意识看向秦知鱼,那女子仍旧在吃酒,甚至提着酒壶招呼他:“夜来风雪重,将军饮一杯驱寒呀?”
微弱的光洒落,他看清了她那张清丽的芙蓉面。左不过十七八岁,双丫髻上挂着银铃,怎么看都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模样。
左丘瑢右手握住剑柄,他忽然觉得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,实在是荒唐。于是他抽出指挥剑,向军队发出号令:“众将士听令!死守鬼王川,不得让敌军踏进我云冉一步——”
“左丘将军当真急性子,”那女子身形一闪便到了他身边,纤纤十指冰凉,覆在他握剑的手背上,他沿着她的视线看去,听她接着说,“仔细瞧,那便是我说的制胜法宝。”
秦知鱼话音方落,便有星星点点的蓝色火光,从鬼王川的山间冒出。幽幽的,像是乱葬岗的鬼火。伴随着鬼火亮起的还有鬼魅般的呜咽声,回荡在山川夜雪里,诡异至极。
地势崎岖,琼玉国的军队也只能分成几小列沿着羊肠小道向前走,左丘瑢居高临下看着,竟见那些鬼火如入无人之境般渗进了敌军的队列。紧接着,凛冽的朔风里便传来了人的惨叫声,不出半个时辰,琼玉国竟鸣起了退兵的鼓点。
左丘瑢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向下望,只看到那些幽蓝的鬼火消逝,遍地都是琼玉国士兵的尸首。他在原地愣了许久,身旁的女子仍旧是那气定神闲的模样,这一回他接过了她斟给他的酒,听她说道:“我曾听人说起,腊八节原本谓之‘佛成道节’。原不该在这一天大开杀戒的。”
他微蹙了剑眉,问她这些天降神兵从何而来。
“并非天兵,而是地府的鬼兵,”秦知鱼眨眨眼,看着左丘瑢不可置信的模样,她忽然觉得逗这样的正经人是件有趣的事儿,于是一派真挚地接着说,“阴兵借道,左丘将军可曾听说?世人皆怕鬼怪阴魂,遇上了自然要退兵的。”
风雪中有烈酒的气味,有血腥气,有莽莽山川尘土的味道。一切那样真实,又那样荒谬,左丘瑢张口几番欲言又止,最后只有一句“回去便请秦姑娘吃腊八粥”。
那是他一生之中遇见过最诡谲的事情。而眼前这笑得纯善的女子,则是他见过最深不可测的人。
【二】风雪旧忆
腊月二十日,彩霞缱绻染红护城河时,秦知鱼跟着左丘瑢一同走进了云冉国的帝都青云城。走马观花,左丘瑢问她:“姑娘第一回来青云城?”
“四年前来过一回,是个雪夜,不曾看到这般热闹的景象。”她回答他,在一个桂花糕的铺子前跳下了马。
她用手拈一个,正要往口中送,想起什么似的,乌溜溜的眼睛忙向身后的左丘瑢转。那男子手中长剑的剑穗飘扬在风中,左丘瑢原本是不爱笑的,却在她的目光下笑弯了眼,他用温柔的声音对她说:“姑娘想吃多少就吃多少,都算在我账上。”
秦知鱼倒也不客气,包了半桌子的桂花糕,嘱托小二送往左丘将军府上。左丘瑢拦她,说他并不爱吃这个,不必也给他送。
风过处云悠悠,秦知鱼的面颊被绮霞映照得粉嘟嘟的,她站在他的战马前仰头,一双眸子浸着汪潭水似的,她对他道:“自然是我吃了。还有左丘将军答应好的腊八粥,我也要吃呢,那自然要去将军府上小住几日了。”
她扒住缰绳踮起脚,示意他凑近她,近乎耳语,“难道将军府上藏了美丽的姑娘,要与我避嫌?还是,”她更凑近他,左丘瑢直觉得自己的那只耳朵要烧起来,“将军不喜欢我呢?”
“不、不曾……”他那话几乎是脱口而出,所以转瞬便羞红了脸。千军万马前也不怯的大将军丢盔弃甲了,扬鞭打马便逃。
左丘瑢母亲早年病逝,父亲战死于鬼王川一役,他又是独子,如今便成了偌大将军府的主人。披麻戴孝守丧,白雪覆盖清寂的灵堂,那个新年过得很萧索。
虽则萧索,可那个花样百出的女子,用蔬菜汁液和面,做了七彩的水饺,南北名菜也信手拈来,腊月三十的雪夜,她布置了一大桌子年夜菜,斟了青梅酒,邀他共饮。酒是温过的,那温暖的感觉从左丘瑢的喉头一路蔓延过全身,最后全数涌上心尖。
左丘瑢有些微醺时,风雪小了些,碳火灼人,秦知鱼起身去将雕花窗开了一半。她转过身时,珠帘掩映,他看着那如在梦中的缥缈身影,忍不住问:“姑娘究竟图什么呢?”
他听到她不真切的声音:“锦衣玉食,花前月下,自然是图将军这里清闲舒心了。不然,左丘将军以为小女子图什么呢?”
秦知鱼说这话时,已回到桌前,她见他酒杯空了,提起酒壶作势要来斟酒。一瞬间的,左丘瑢情不自禁握住了秦知鱼的腕子,他有一瞬的愕然,未曾想这小女子的腕子这样纤细。
不忍握,却更不忍松开,他在昏睡过去前近乎喃喃自语地回答:“若图我这里能遮风挡雨,便安心住下罢。我有许多腊八粥,定教秦姑娘吃够……”
像怕她误会,又像怕自己误认,左丘瑢还补了一句:“权当感谢姑娘的制胜法宝,助我凯旋。”
左丘瑢在雪白的狐氅里熟睡,秦知鱼凝望着那张火光勾勒出的安静俊秀的面孔,觉得他一点儿也不像杀伐果决的将军。那样好骗,比黄口孩童还要心思单纯,她说什么便信什么。
秦知鱼将视线移向半开的窗外的簌簌夜雪,渐渐出神。她在想也是这样一个雪夜,在四年前的青云城,在那一年隆冬腊月的日子里,她遇见了一个和左丘瑢全然不同的人。
一个叫燕醉的男人。他从不像左丘瑢一样相信她,从不对她笑,连说的话也是寥寥,他教她恨人、教她骗人甚至教她杀人。
她永远不会忘记她初见他的光景。她从琼玉国奔逃至此,浑身伤痕累累无一处完好,那会儿她想着,即便她不死于敌人之手,那样寒冷的雪夜,她也活不到第二天天明。
秦知鱼在城南边的一块巨石前倒下,她不想再跑了,头晕目眩,不一会儿便听到了一串脚步声逼近,然后便是剑出鞘的可怖声响。可突然一道寒光掠过,原本该刺在她颈间的那一剑被一把长刀格开,腰间一热,她被瞬间裹进了一个温暖有力的臂弯。
她被一个眉眼冰冷的男子护在了怀里。雪很大,朔风刮得她眼眶生疼,可她还是竭力仰起头睁大眼睛,她想看清他的模样。
长发高束,剑眉入鬓,那是张毫无温柔可言的脸,声音也冰如冬霜:“佛成道节原不该见血,可你们胆敢在本座的山门前杀人,该死。”
几个杀手要他别多管闲事,说这是琼玉国的家事,纵便是他鼎鼎有名的燕帅,也不得插手。那会儿秦知鱼躲在燕醉怀里,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,所以她注意到他对她漫不经心的一瞥。
紧接着手起刀落,燕醉再未说一个字,便将那几个杀手全数了结。她被他打横抱起上山时,才注意到那块巨石上被鲜血染红的三个黑字:无量卫。
那都是传说里的事。据说云冉国的皇室秘密训练了一批武功卓绝的暗卫,进可御千军万马,退可守阖宫平安,得之便得云冉。
无量卫是传说一样的组织,得知其当真存在,秦知鱼便极震惊了。可高阁的烛光下,看清了那张不过弱冠年纪的脸,她更震惊于无量卫的统帅,竟是这样年轻俊朗的男子。
被他从怀中放下,她扭捏了一会儿,然后学那些杀手唤他:“燕帅,我有些饿。”
他这才正眼瞧她,手一挥命人准备热粥来,对她说了第一句话:“你见本座杀人不眨眼,却也不怕?”
“你若不出现,我方才便死了。原本该死的人,也无需再怕死了。”她说这话时才十四岁,跑丢了鞋的脚底满满的水泡和脓疮,走一步便在春绿色的绒毯上留下一个血印子。
像青草地上一场桃花落雨,像她那看似美好、剥开来却是鲜血淋漓的人生。
她不知那会儿燕醉一直在注视她的背影,只知他后来接过小厮端来的热粥,亲自递到她手边,对她说:“没人天生该死。你该记住那些想让你死的人,那些让你受尽折磨的人,好以后千百倍地还他们。”
半晌,秦知鱼才将视线从那张眸光冰冷的脸上移下来,她注意到他袖口里小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疤。她接过粥,是一碗腊八粥,她一边吹开热气一边向嘴里送,迷迷糊糊问燕醉:“那你该是受了怎样的折磨,才练就如今一身刀枪不入呢?”
风拍窗棂,雪落高阁,她想定是无人问过燕醉这个问题,否则怎会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。可也只是一瞬间,他便收回手要离开了。
离开前他对她说:“留下,就做无量卫的利剑。不留下,就去个远一些的地方。追杀你的人太多,死就死远些,别脏了本座的地界。”
做无量卫的利剑,玩弄权术,杀人如麻。很多年后秦知鱼才发觉,燕醉救她,不过是将她从一个阿鼻地狱带去了另一个。
可前一个令她避之不及,后一个却甘之如饴。只因后一个有燕醉,有那个救了她的命,也夺了她的心的男子。
【三】金屋藏娇
正月十五那天天晴,左丘瑢忽然一反常态,夺了秦知鱼的钱袋子不准她去买桂花糕。暖风融融,她挑眉看他,听他孩子气地道:“姑娘白吃白住了这些日子,总该有所表示吧?”
“怎么,助将军反败为胜的恩情,吃住半个月就算还完了?我可听说将军擢升一品,连太子殿下都多次登门拜访呢,这就过河拆桥,要赶我走啦?”
她不过是假装生气,那男子便立即败下阵来,表情很是无辜,轻声说道:“从未想要你走……不过是,想和姑娘要个亲手做的香囊罢了。”
左丘瑢说这话时,毛茸茸的耳廓先藏不住的红了,怎么看都是信口胡诌的神情:“这是青云城的习俗,客人在主人家过元宵,是要亲手做香囊送给主人做佳节贺礼的。”
秦知鱼一听这话便忍俊不禁,发髻上的铃铛清脆作响,她应了他,说买了桂花糕便去做。比铃铛声更清越的是左丘瑢的笑声,她何曾知道,那本是个不爱笑的男子。
不过是为着她,满心满眼都欢喜罢了。
事故发生在她买了桂花糕往回走的路上。元宵节的长街车水马龙,她不爱热闹,便寻了小巷走,偏巧撞上了一行醉汉。
无量卫可自由穿行宫中,她一眼便认出了被人群簇拥在正中的大腹便便的男人——云冉国当朝太子,出了名的仗着皇后一族权势显赫便骄奢淫逸、昏庸无能的草包太子。
宫里玩腻了,便来宫外寻乐子,分明才从一旁的春风楼里出来,衣衫都未穿戴齐整,看见粉雕玉琢的秦知鱼便又起了坏心。她想折返已是来不及,忙吩咐一同跟着的小厮回将军府寻左丘瑢来。
她瞬间便被醉汉们围住,她尚不敢暴露身份,忍着力挣扎,堪堪被撕破了肩头裙角。就在她要被拉扯进一个破落的院子时,一串哒哒的马蹄声急急而来。
有一瞬难察的期待感,或许打马进巷的那个身影颀长的人,会是个眉眼清冷的男子。可她转头看到的却是蹙紧了的眉,和一双情绪激烈的眼。
那眼中有浓重的怒火,还有明显的心疼,猩红的大氅覆身,她头一回见左丘瑢发了疯一样咆哮:“谁敢动我左丘瑢的人——”
他的剑已出鞘了,在看清了当朝太子时堪堪停在了半空中。秦知鱼那会儿站在左丘瑢的身后,她看不清他的表情,但能看到他的肩头在抖动,压着十万分的怒其不争,最后放下了剑。
不仅放下了剑,还跪地行了礼。秦知鱼冷眼旁观,原是鄙夷的。可她却听到他掷地有声地说:“此为臣未过门的夫人秦氏。凡臣此身在,我妻必不教欺。若太子执意相逼,先取臣性命。”
他将长剑的剑柄毫不犹豫地递到太子手边,春风拂开霜雪,他为她将性命交付,却只是回头冲她温暖一笑。有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炸开,她上前与他并肩跪下,声音沉着:“若取瑢郎性命,妾亦不独活。”
左丘一族自太子册封便忠心追随,如今左丘瑢又是殿前肱骨大将,太子自然不会为难。可明明是相安无事,一直到回到将军府,左丘瑢都沉着脸,不与秦知鱼说一句话。
燕子成双还巢的廊下,她拦挡了他好几回。可他或绕行或转身,总不肯听她一言。她也渐生了闷气,最后索性回自己房中,虽气着,又想起临行前他央求的事儿,便找来针线绣香囊。
燕醉曾说,若不让人发现她会武功,定不能拿武器,否则指上生了茧,总有破绽。所以她学了很好的下毒的功夫,轻功尤其一流,两年前一个异姓王造反,便是她如鬼魅般入军帐,悄无声息毒死了那个王爷。
她这双手,下过毒,取过人命,何曾像在将军府的这几日,洗手作羹汤,捻线绣香囊。最后仍旧是左丘瑢先放下身段,他在凉风冬月里徘徊在她门口,明明是自己的府邸,小心翼翼得像个生客。
还是秦知鱼先推开窗,将绣了个娟秀的“瑢”字的香囊掷进他怀里,偏着脑袋问他:“这可算是还清了?左丘将军不必冷脸相待,今儿让将军因为我冲撞了太子殿下,我明儿走便是了。”
她作势要关窗,却被左丘瑢用手挡住,他单手撑着窗框跃进房中,在她咫尺前立定。他身上带着寒冷的松香,可见是在房外的老松旁候了很久。
窗边的烛燃烧着,劈啪作响,她的影子投在他身上,小小的只到肩头。秦知鱼有些不敢抬头看,视线锁在左丘瑢前襟的绣云纹上,听到他一贯温和的声音:“我冷着脸,是因为害怕,怕万一太子真当不管不顾杀了我后欺负你。也因为生气,气我为你讨生路,你却上来说什么一起死的话。”
他低下头,离她愈近,凉夜如水,月光朦胧,她的额上是他温热的鼻息,“我谎称你是我未过门的夫人,是为保全姑娘。姑娘沉默不语便罢,何必……何必说这让人乱心神的话。”
左丘瑢用拇指指肚摩挲她绣在香囊上的那个字,晕开一抹苦笑,“瑢郎……你若能一辈子这么叫我,该有多好?”
风卷珠帘,林叶飒飒。同样乱了方寸的,还有她的心。秦知鱼最终也没敢抬头对视那双明明如星的眼睛,只是不动声色转身去斟热茶,转而言道:“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。倒是那位太子殿下,如此庸碌好色,将军还能一心一意辅佐?”
久久的沉默。久到她手中的热茶转凉,蜡泪堆满烛台,她这才好奇地看向他——左丘瑢的那双眼睛半阖着,辨不清喜怒,只是回答她:“左丘氏历代峥嵘武将,从不懂朝堂之上党争弄权之术,不过为帝王鞠躬尽瘁罢了。如今皇上年迈,皇后一家独大,并无易储之可能,当今太子自然便是将来的皇帝,我承先祖遗志,该当一心辅佐。”
“将军,这是愚忠。”阔袖之下指甲嵌进掌心,秦知鱼并未察觉自己话音里的忧心。
她会忧心,是因白日里在桂花糕的铺子里接到了无量卫的密令:若左丘瑢不能为阳王所用,事变之日前必毒杀之。
她杀过许多人,或奸或佞,从不犹疑。可眼前这个爱笑的男子,满目纯善,一腔赤诚,二十五岁大好年华,她如何下得了手。
她如何忍得了心。
【四】烟云旧梦
云冉国外戚干政,能立如今这位无能的草包皇子做太子,全因老皇帝忌惮皇后一族。无量卫是历代皇帝的心腹,自然知晓老皇帝属意文韬武略有治世之才的阳王,并在老皇帝缠绵病榻久矣之后收到命令:铲除太子心腹力保阳王,若万不得已,助阳王逼宫夺位。
孟春时节老皇帝的病愈发重了,秦知鱼在收到第二条催她毒杀左丘瑢的密令之后,终于忍不住登了无量卫的山门。草色烟光残照,她找到燕醉时,那男子正在聚精会神看皇宫的地形图。
五年了,燕醉无甚变化,对她也一直是那冷冰冰的模样,“怎么?下不了手?”
“他本无辜,”秦知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维护左丘瑢,“当初我们装神弄鬼地帮他赢鬼王川一战,总不是为了帮他再杀他吧?”
燕醉停顿了片刻,转过头来注视她。她似乎又感受到了严冬的寒冷,听燕醉反问她:“原本想着左丘老将军死了,他儿子该晓得变通,择贤主跟随。可你也探过他,难道不知他一心一意认定太子?”
“可若是老皇帝驾崩前也不能将太子拉下马,难道燕帅当真要这么个只晓得忠孝的傻子去杀皇命钦定的太子?”
“你倒是忘了你怎么被逼到这一步的?”燕醉走到她面前,眼里是明显的嘲讽,看得秦知鱼难受,“你和如今的阳王,唯一不同的只有结局罢了。就因为琼玉国有许多左丘瑢这样的傻子,所以你才被追杀至此,不是么,琮华公主?”
“你如何也不该对左丘瑢动心。”
那天她从无量卫离开时,蒙蒙烟云笼住远山,淅沥沥飘起了细雨。天光黯淡,她在青云城里漫无目的走了许久,久到夜幕四合,檐上坠雨,再抬头,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那天被太子欺侮的小巷。
好巧不巧,又有色胆包天的市井痞子要对她动手动脚,环顾左右无人,秦知鱼当时便动了手。绝妙的轻功,借着巷道的墙壁,一脚蹬上对方心窝,足够唬得人四下逃窜了。
是在人群逃散的一瞬,一把青伞横过秦知鱼头顶。她听到熟悉的沙哑的声音:“秦姑娘好身手。不愧,是无量卫。”
左丘瑢将秦知鱼带到了将军府的南苑,那里冷冷清清从未住人,有护卫把守,显然是要将她关押在此处。檐上积雨在窗前织成水幕,四下里漆黑一片,她本以为他再无话可说,谁知左丘瑢却道:“那人叫你琮华公主,你便是琼玉国当年与丹珂公主争帝姬之位的琮华公主?传言五年前琮华公主突发顽疾不治身亡,原是假的。”
他在暗夜里回头,可她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听他轻声问:“能给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吗?”
一如鬼王川的深夜,秦知鱼摸索着一把老椅坐定,细作的身份被发现,她早早便料到赴死这条路,所以索性一派悠然地坦白。她一偏头,髻上银铃作响,向左丘瑢说起了自己的旧事。
并不复杂,不过是琼玉国的女帝更看重她,但丹珂公主的父亲一族位高权重,她敌不过,甚至还在女帝驾崩那晚,被自己的亲姐妹派来的杀手一路追杀到了云冉国。助她的是先女帝忠心耿耿的几位暗卫,逃到云冉国时都相继被杀了。
“在我濒死之际燕帅救了我,为了报答他,我便加入了无量卫,”她说到这儿,视线投向左丘瑢,一向玩世不恭的女子神情肃重而认真,她是当真带着忧心说出了后半段话,“如今云冉国的阳王便如那时的我一般,分明是帝王所选的皇子,可面前却挡着权势滔天的无能太子。将军若真为国为民,该当抛弃愚忠愚孝,选明君报效——”
“若我执意不肯,你会否杀我?”
他的声音更轻了,可一字一句却像重锤落在秦知鱼心上。那也是她讳莫如深的疑问,左丘瑢会否是她唯一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。
就在她犹疑之际,左丘瑢靠近,在她面前站定,留下最后一句话:“知鱼,你助我一战功成,那我便也还你一场大捷。只是你能否答应我,从此便不做无量卫了可好?”
她仰起头,迎上一个温柔而绝望的吻。惊雷在天边炸开,胸腔里也一片轰鸣,她突然有无数的问题想问他,可左丘瑢迅速地转身离去,将房门落了重锁。
甚至未听她回一句“那你也别做劳什子将军了,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可好”。
烟云冉冉,雨落华庭,终是离别。
【五】青云冉冉
老皇帝病逝在一个夏夜,临终前将写好的传位密诏交给燕醉,可燕醉还未出宫门,便被皇后的人手重重包围。太子自持当年立太子的诏书登临大殿,紧锁宫门欲登皇位先斩后奏,无量卫与阳王的人马聚集大殿之外,情势一触即发。
打破这相持不下的局面的,是带重兵而来的左丘瑢。皇后与太子自是大喜,放左丘瑢入宫,正是在左丘瑢上殿参拜太子之际,抽出藏于暗袖的匕首,箭步上前挟持了太子。
皇后大惊,叱令左丘瑢放人。风云巨变之际,那个少年将军似乎一瞬成长,他冷对众人,直视皇后,让她传文武百官进宫,并放无量卫的统帅燕醉上殿,着史官记载,听燕醉宣先帝遗诏。
那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幕,太子被最倚重的武将刀挟皇位之上,传说中的无量卫现身,密雨里宣读遗诏。皇位易主,阳王黄袍加身,登基为帝。
转瞬间一场空,皇后自然不甘心。她拉左丘瑢下水,说宣读遗诏便宣读遗诏,他身为人臣刀挟前太子,是该人头落地的大不敬之罪。
明眼人都看得懂真相,可太子未曾弑君,也未来得及假传圣旨,阳王若此时庇护,又有勾结左丘瑢构陷前太子之嫌。于是一腔孤勇冲到刀刃前的赤胆将军,便无可辩驳地锒铛入狱了。
牢狱阴冷,背靠青墙看那一小方窗外的夜空,左丘瑢忽然有些后悔。他后悔把秦知鱼关在南苑里了,那里终年晒不到太阳,她那样怕冷,万一着了风寒可怎么好。
他其实从她出现那一刻就在怀疑她的动机和身份,可她不过是在将军府变着法做好吃的给他,张扬地笑,无所畏惧地闹,即便赌着气也记挂着他要的香囊。
那是一场他心知肚明的陷阱,可他还是落了进去。因她遇险第一个想到的是他,因她不假思索跪在他身侧,说的那一句生死与共。
那日她提起太子昏庸时,他便有所猜测,她是某个夺位的皇子派来的细作。所以留了心眼,几次跟踪,最终跟到了无量卫的山门。
他听到了秦知鱼和燕醉的对话,许多事儿便有了解释。譬如最初鬼王川的阴兵借道,自然是无量卫的人装神弄鬼,意欲拉拢他而为之;譬如她那样爱买桂花糕,左不过那里是接头地点。
左丘瑢在牢中才想明白,那段对话兴许是燕醉故意让他听到的。让他知道先帝属意的皇子实为阳王,也让他知道秦知鱼的心思,知道那女子与他一样,在这场阴谋里交付了真心。
这样总能让左丘瑢定了临阵反戈、偏帮阳王的决心。很难说究竟是扶贤王上位占得更多,还是想全那女子所愿更多。
她送他的香囊藏在亵衣深处,左丘瑢伸手摩挲,摸到那个字时苦涩一笑,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她的那句话:“若取瑢郎性命,妾亦不独活。”
若瑢当真丧命于此,秦姑娘大抵会哭吧?他突然地懊悔,没在诀别时分恶语相对,至少让她死了心,以后便不会太难过。
胡思乱想着,左丘瑢抱着那只香囊沉沉睡去了,他有一瞬的疑惑,这地牢里烛火燃烧的味道里,有一丝古怪的香气……
他再醒来时,有马蹄混杂着车轱辘滚动的声音,还有女子清脆的御马声。左丘瑢忙上前推开车门,映入眼帘的是青云城外枝叶掩映的重山,还有发髻上挂着银铃的秦知鱼的娇小背影。
秦知鱼听到了动静,并未转头,只是懒洋洋道:“左丘公子若是醒了,便替换小女子驾会儿车罢,我已赶了一夜路,饿极了也累极了。”
看着左丘瑢一脸疑惑却还下意识接过她手中缰绳的模样,秦知鱼忍不住“噗嗤”一笑,眨巴眼睛说:“昨夜阳王登基为帝,当即便要处死犯上作乱的左丘将军。好在我在无量卫人缘算好,燕帅换了替身进去,用暂缓脉搏呼吸的烟雾将你迷晕,装成别的死尸送了出来。”
“以后便是普通百姓左丘公子了,倒不知我此举,会否唐突了将军英名?”
你助我一战功成,那我便也还你一场大捷。南苑里秦知鱼猜到了左丘瑢之意,当即便上梁掀瓦去找燕醉。她在山门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,即将昏倒前看到了那眉眼冰冷的人。
一瞬清醒,她才了悟,她是捂不热燕醉那颗心的,而她的这颗,却早已被左丘瑢温暖。她向燕醉祈求,看在左丘瑢临阵反帮阳王的份上,届时务必留他一命。
即便是被逐出云冉,给他一个平民百姓的身份,让他活着便好。深宫尔虞我诈,那样纯粹的人,原不该裹进俗世争斗里。
那会儿燕醉微眯了眼,问她:“那你呢?”
“我答应左丘将军,从此不做无量卫,”她仰起头,和五年前一样无惧于死亡,“若燕帅不肯,拿了我的命去也无妨。”
燕醉在她面前站了良久,最后拂袖离去,只留下初见时说过的一句话:“死就死远些,别脏了本座的地界。”
想来燕醉自己也无法察觉,那独一份对秦知鱼的仁慈里,又藏着怎样的情思。使他在阳王登基后位极人臣的许多年里,总能想起秦知鱼那双无所畏惧的眼眸。
“所以左丘公子,我们现在去哪里呢?”她将下巴搁在左丘瑢肩头,卸下所有伪装,她头一回笑意直达眼底。
回答她的,是左丘瑢猛然转过头,在她额上蜻蜓点水的一吻。青云冉冉夏花灿烂,两人双双红了脸颊。
“叫我‘瑢郎’,知鱼。从此便叫我‘瑢郎’,一直叫到我们一起过完这辈子……”
END
《南风》
2022年 第五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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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不如归去》
作者:宴将行
文章节选:
奈河长百舍有余,半舍宽,环绕着十大阎罗殿,每殿判官批定轮回的鬼魂都要走上奈何桥,桥头是前世,尽头便是今生。
奈何桥不止一座,每殿面向三座桥,临桥相距一丈远,长桥似水梁卧于波上,沿河宽而起。每座桥上的孟婆相去一里,自然孟婆也有成百上千位。
善者上行,恶者下坠,善恶参半者履平地。
我同杏黄、竹青便在相邻三座桥中央的不知哪处,我又恰好在她们之间。
这二位算是我极少数能说上话的人,虽然我常缄默不语,只听她们耍闹。
世之颜气变化,无穷尽也。孟婆俱以色命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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