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2年暑假,小罗考上了师专,这和他理想的大学有太大的差距,为此他闷闷不乐待在房间许多天,不愿出门,颇有无颜见江东父老的郁闷。
通知书到了,小罗甚至不愿意瞧上一眼,虽然父母亲把通知书看得宝贝一样。
母亲来到小罗的房间,小心翼翼地说:崽,家里准备做十几桌升学酒,你看看要不要请你的老师和同学来万合吃酒?
“嗨呀,不要吵,考这么差的学校,有什么脸做酒!”小罗没好气地吼着母亲。
母亲遭了一顿抢白,讪讪地退出了房间。
(净以待客)
小罗知道这事没完,果然父亲进了房间。一番明显是伪装的和风细雨之后,父亲终于怒不可遏了:“你看你这副死样子,自己不好好考怪得了谁?考到了大学不要请外公外婆来喝酒吗?你不要小看了师专,罗家一、二、三队建国以来你是第一个正儿八经考上的大学生……”
小罗知道挡是挡不住父母做酒的热情了,但他决计不能请老师和同学去罗家喝酒。便无精打采地对父亲说:“随便吧,我可以参加,但我不会请老师和同学。”
父亲只是担心小罗不参加升学酒宴很丢人,至于老师和同学是否邀请,知子莫若父,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,便也心满意足地得胜回朝了。
升学酒很隆重,父母亲喜笑颜开地迎来送往,接受着亲朋好友的艳羡和祝福。生产队为了树立读书的榜样,宣传村里出了大学生,不但奖励了小罗80元升学奖,而且连放了三个晚上的电影,俨然要把好消息告诉整个万合的乡亲。
(客人待食)
2019年,小罗已经是老罗了,她的女儿也考上了大学。既不是211,更不是985名校,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二本。但老罗不但不嫌弃,回万合老家做酒的愿望就像被浇了油的松木,熊熊燃烧了起来。
果然是养儿方知父母恩,直到面临给女儿操办升学酒时,老罗才感同身受地体会到父母当年回乡做酒的热望。只不过,等他明白这些,父亲已经已经不在了,他只能在黄泉下接受老罗和孙女送来的红钱(红纸做的纸钱)和报喜酒……
(一)请 客
既是酒席,便得有人来喝酒,人来的越多越喜庆热闹,日子的选择肯定要方便客人有时间来。老罗打开日历仔细参详,最后确定了农历七月十七。七月十七离七月十五只有两天,远在外地打工的亲友一般会回老家烧纸,这样就一带俩,回来一次办好烧纸和喝喜酒两件事;七月十七又是周六,方便本地的上班族有时间下乡喝酒;万合乡俗做喜酒一般选择农历逢双的日子,图个好事逢双的好彩头。因为要就前面两个方便,便不得不选择十七,不过老罗也颇能自圆其说,“七上八下”,“七”也是一个好数字嘛,暗示着女儿从此蒸蒸日上。天下规矩本来人定,全看你如何解释罢了。
确定了日子,老罗在网上花了80元购买了一个大红喜庆的电子请柬模板,折腾了一个上午设计好了页面内容,用了《喜洋洋》的伴奏,校稿精确到每个标点符号,终于大功告成。
(大红请柬)
罗家的乡亲是不能不请的,虽然乡亲们的贺礼不重,才20元一人,但就算垫钱,那也是高兴的。能以一个升学的理由请乡亲们吃个饭,感谢他们对老罗家的关心和帮助并请他们一如既往地关心帮助女儿,其意义自是超越了吃一顿。请客实际是融入社会渴求接纳的一种乡规民俗,可以上升到文化的层面。吃完晚饭,备好茶水点心,自家的叔叔们先来放鞭炮贺喜,随着鞭炮声在罗家上空回荡,乡亲们心领神会地带着鞭炮上门来贺喜了,老罗一边发烟,一边喜滋滋地接收乡亲的恭贺。乡亲们走后,一合计到场的人员,崇德堂与中正堂的乡亲一个不落。若有一人不来放鞭炮,那一定是宣布与你的家庭为敌,这场喜宴终会留下一丝遗憾,幸好乡亲们都看得老罗起,老罗如何能不把酒席办好来?
(二)准 备
厨师老板大叔叔早就帮他联系好了。工钱也帮老罗谈妥了,4百元一天。罗家的酒席在万合排得上号,但老罗还是想着做些改良。十菜一汤的标准不能改,便要求厨师在菜品和菜量上做文章。“莫笑农家腊酒浑,丰年留客足鸡豚”,这句诗突然闯进老罗脑海,他想唯有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来宾的尊敬和重视了。于是对厨师老板说:辛苦你了,一定要把你的绝招使出来,让客人喜欢吃,我一定会给你加200块工钱。
崇德堂正在重建,幸好家祠源远堂在前年重建成功,虽摆不下太多桌面,但挤一挤也可以将就。只是升学酒正值盛夏骄阳,这么多客人挤在家祠喝酒,与蒸桑拿也就无异了。和叔叔们商议后,老罗决定花上千元左右加装6台大功率壁扇,就算捐给家祠,方便了自己,也方便后来人。
(加装风扇)
不能不悬挂对联。可惜老罗的毛笔字难以上墙,便拟好后揣上两包大中华找繁春兄弟帮我书写。老罗农家出身,女儿算不上金枝玉叶,但也视为掌上明珠,送她负笈北上求学,便要让她知道家里对她的重视和厚望。亲自操刀做了一副对子,上联“岸阔潮平欣看烈晨舟入胜”,下联“天清气好更期小雨润如酥”。联中嵌入了女儿的大名和乳名,也化用了王湾和韩愈的诗句,期望她的未来舟行入胜,生活雨润如酥。
幸有大房的各位宗亲,闻听老罗七月十七做酒,便也不请自来,摆桌的摆桌,扫地的扫地,刷锅的刷锅,清洗的清洗,一个上午,便把祠堂和厨房打扫的干干净净,清清爽爽。老罗是东道主,拿出了教书先生的细致,检查了每个角落,确保卫生到位,可不能丢了老罗家的脸面,怠慢了关心爱护他的亲朋好友。
(一尘不染的厨具)
妻也没闲着,在县城采办食材,最贵的花生瓜子,最好的西瓜葡萄,几乎不见肥肉的狗肉和水鸭,一个肉摊一个肉摊收集新鲜的肥肠……
万事俱已备,只待嘉宾来。
(三)七月十七
想了千万遍,老罗还是夜不能寐。担心着明天的菜够不够口味,客人会不会因为天太热来的不多,如果亲友带了小孩桌面是否足够……在忐忑不安中小睡了一二小时,天刚蒙蒙亮便骑车去到家祠。父亲已去,大叔便为他总管一切,在厨房指挥调度,大哥骑着三轮车往返于万合圩与厨房之间,母亲指挥着众妇人洗菜洗碗煮饭摆桌,老罗以父亲的身份带着女儿提着供品和香烛祭祀祖先和神灵,感谢他们的护佑和赐福。
(众人拾柴火焰高)
同学来得最早,大约十点就驱车前来庆贺。简单寒暄之后,老罗也没有时间陪着,就让他们自娱自乐吧。须臾客至而络绎不绝,发烟递水。骄阳似火,电话接踵而至,询问进村的路,老罗出了不下十身汗,衣服不曾干,头发一直湿。客人见他忙得似陀螺,打完招呼后便呼朋引伴落座去了。
厨师老板神气十足,吆喝一声“出菜啦”:传菜的帮工披着一身湿漉漉端着托盘穿梭在逼仄的过道;客人们顶着一头的汗水频频举杯;间有孩儿的哭闹;狗们老早闻见肉香,早早就候在祠堂四周,单等厨师老板的一声“出菜啦”……老罗端着一手拎酒,一手端碗,妻女跟在身后,一桌一桌斟酒敬酒表示谢意,直至红日西沉,玉兔东升。
(四)后 记
客人次第散去,灯火阑珊处,老罗略有醉意,他心里长舒了一口气,在听到亲友夸赞东道的用心后,在听到食客评论菜肴好吃后,他突然想起当年父亲逼他回罗家做升学酒时的情景,眼睛就有了些湿润。
操劳吗?几乎做了一个月的准备。辛苦吗?流了不知多少汗水。开心吗?每一桌都留下老罗爽朗的笑声。
(愧无美酒待嘉宾)
操劳,辛苦,是父亲对女儿的责任;开心,是父亲完成了他的责任,他的女儿终于长大成人。
这,也许就是升学酒的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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